明人宋濂题赵孟頫书《大洞玉经》云:“初临思陵(宋高宗赵构),后取则钟繇和羲献,末复留意李北海”。此后,涉及赵孟頫书法经历的文章,大抵沿袭此论,或在此略有细分。但是,我们如果不对宋濂这段话仔细考虑、品读的的话,这段话足以导我们误入歧途,人云亦云的跟着认可赵孟頫书法取经的三段式。

以往对宋濂这段话的解释,大致是这样:

第一句,“初临思陵”。“临”,在学书中,是指对照某人的作品,一笔一画的学习。解释成今天的话就是:早期学书法的对象是宋高宗赵构。如果再作进一步推测,从他的早期作品以及宋高宗赵构的书法构成来看,还可以看出赵孟頫由学习赵构,进而上探隋智永以及南朝诸贤,这在他32岁前即已收齐《淳化阁帖》可以作为证明。

第二句,“后取则钟繇和羲献”。这句至关重要,它关乎子昂一生的指归,这就是赵孟頫向钟繇和王羲之父子学习。原句中重要的、也是被后人忽略最多的,就是这个“则”字!这个“则”字,是子昂终其一生都未曾悖离的根本,是“法”、是“规则”。如果断句的话,可断成:“后,取则钟繇和羲献”,而取“则”之“则”,就是“法则”、“规模”的意思,就是笔法的根本。在某种意义上,解释成一种“信仰”,“信条”必须终身恪守,似乎更能让人们理解。因钟繇诸帖未有墨迹摹本存世,而王氏父子的笔迹,元代还能见到墨迹摹本,所以,赵孟頫的书法应该是魏晋风格。加之《淳化阁帖》中二王法帖的补充,赵孟頫的书法根基,是深植在二王土壤上的这个基本事实,通过上面所述,应该是清楚了。

第三句,也容易引起人们误解,原句是“末复留意李北海”。按通常理解的是,赵孟頫最后又向李邕学习。我们不妨将此句拆开分解一下,一是“末”,解释为“最后”,当不会有异议,或者指赵孟頫晚年;二是“复”字,可以理解为“又一次”、“再次”;三是“留意”,可以理解为“关注”。不可牵强为“转型”风格趋向李北海的意思。如果连起来,可以解释成:“晚年又再度留意唐代李邕的书法风格”。李北海的书风可能“很合赵孟頫品味”,故而说“留意”。从二人的书风看,赵孟頫有所借鉴是可能的,绝没有取法的意思,如果说取法,那就很成问题。因为,自唐开国,一直推崇王书,李世民深研王羲之笔法,贞观以降,学书人莫不以王书为指归,纵观终唐一代书法大家,或取王之“筋骨”成其面貌,或取王之“血肉”演成家法,虞欧褚薛如是,颜柳如是,李北海亦如是……赵孟頫既然以王书为“取则”,恐怕概莫能外。况且,虽然李邕、赵孟頫晚年都趋于雄强一路,但李邕的雄强,体现在纵横齐整,用笔骨骼外化,虽曰曾取法王书,但晚年尽去其迹;赵孟頫则不然,晚年用笔神行老健,苍秀流宕,虽转益多师,终不离王氏脉络,这是他们的分别不可一概而论。其实在对赵氏作品的通览中,我们不难看出,赵氏的书法学习轨迹,就是以魏晋人为底蕴,以二王为指归的过程。

赵孟頫一生中写过数本《归去来辞》,因分属不同时期,作品的风格略有不同,于是就给一些仿冒品掺杂其中创造了机会,所以,同为赵孟頫书《归去来辞》,有的就存在疑点和问题。记得某年秋拍,京城某拍卖公司以数百万元的价格拍出了“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是卷末署“延祐五年二月廿八日为云山书。子昂。”赵孟頫殁于元至治二年(1322年)69岁。延祐五年,赵孟頫时年65岁,仍仕于大都。查任道斌先生所著《赵孟頫系年》一书载:“十一月二十七日,孟頫书二体《千字文》。二十九日,以前日书二体《千字文》赠崔晋。是月,书《归去来辞》。”书中并未记载“延祐五年二月廿八日为云山书”《归去来辞》的事。

辽宁省博物馆与上海

别别藏有赵孟頫所书《归去来辞》,是卷与“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相隔有年,持较前者,当然全无相类之处。赵孟頫早、中、晚三期的书法面貌各具特点,虽然不可混淆,但赵孟頫用笔的基本方法,在这三期中却是一致的。含蓄、姿媚是他的特点,离开了这些,我们在观赏之时,恐怕就要仔细了,就要问个为什么了。因为他一生都在精研王羲之笔法,只是“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而已。

赵孟頫书法用笔显著之处,也是一般临仿赵孟頫书法或伪造赵孟頫书法的人都难于做到的,那就是他用笔的“弹性”,套用古人一句话,就是“无往不复,无垂不缩”,点画在他的笔下,是饱满的,充满张力的,仿佛橡皮筋,有拉开回缩之趣;相反,那些不知赵孟頫用笔的仿冒者,点画是扁薄的,没有弹性的。所以,在学习、辨别赵孟頫书法的时候,如果理解了他笔下“无往不复,无垂不缩”这八个字,恐怕就找到了学习赵孟頫书法、特别是其用笔施之点画的门径。

如果我们按“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卷末所属年款看,当是赵孟頫65岁时所书,那我们再翻过这一年,时延祐六年,赵孟頫应仇锷之子仇治之请,书写了柳贯代撰的《仇锷墓志铭》(见下图),两作比较,读者不难看出它们之间的差距。

如此,我们姑且偏颇,就以《仇锷墓志铭》作依据来分析“赵孟頫书《归去来辞》”中让人生疑的地方。

“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是我们“熟悉”的赵孟頫晚年的风格,是作一改赵孟頫中期书法流媚丰腴的特点,变成“浑劲苍秀”的风格。“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从作品大致轮廓上看,的确是赵孟頫晚年的风格。但是,有比较才有鉴别,就赵孟頫延祐六年所书《仇锷墓志铭》与“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卷末所署年款“延祐五年二月廿八日”)来看,两作相隔也就是一年时间,如此短的时间内,赵孟頫的书法外观应该不会有所变化,因为它绝对不同于书于大德四年的《归去来辞》。如此,将“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与《仇锷墓志铭》互校,应该是可行的。

我们先从这两件作品中选出相同的字,看看它们之间的似与不似。似者,指的是大致风格近之,只是点画细部有问题;不似者,就是将两作中相同的字拈出比较,当下立判。限于篇幅,现将两作中相同的字开列如下:

“不、往、者、之、追、实、其、是、而、前、路、子、三、出、将、交、我、求、亲、事、西、或、向、泉、涓、木、感、休、赋、乐、夫、天、命、延、祐、年、云、山、书、亦。”等凡40字。
这件“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卷末跋文称,前三行为明人所补。这确实能给藏者在心理上一些补偿,但对于这件作品却不能用瑕不掩瑜来形容,因为它还在诸多地方存有问题,这些问题可以忽略,也可以不忽略,忽略不讲的是人情世故,不忽略的是学术研讨。当然,检讨这件作品的不是,不属于“吾辈数人,定则定矣”,而是“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权当抛砖引玉。

那么,我们试举几例来和大家一起探讨,看看这些问题是否是真的存在,还是子虚乌有的编派(单字比较,上行为《仇锷墓志铭》选字,下行为“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选字)。

我们先来选相像的。

在“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中有“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和“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二句,分别出现两个“有”字,《仇锷墓志铭》中有“刘氏居麻沙村,疃中雠诬其有反状”亦有“有”字。将前者与后者比对,尤其是“将有事于西畴”的“有”字,确实与《仇锷墓志铭》中的“有”字非常相像,但遗憾的是,第一笔回环之处便见出自运与临仿的区别。前者回环处略有停顿,显得犹豫,后者则一笔完成,相当自信。“有”字第一笔完成后即进入“月”字的书写,《仇锷墓志铭》中的这个字写得虚实相映,用笔提按有序、自然合理,而“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中的这个字就写得局促,尤其是竖折勾,是为书者笔功不逮的例证。

其次,我们再看《仇锷墓志铭》中的“……狱致是乎……赋民而……”中的“是、赋”和“家临武备寺”的“临”等三字与“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中“觉今是而昨非”“临清流以赋诗”的“是”与“临、赋”等三字比较。

第一,赵孟頫虽用笔顿挫,但不能到刻意、夸张的程度;第二,赵孟頫用笔起止,均细致妥帖;第三,赵孟頫结字流畅却不油滑。以此三点来比较二作中的“是”与“临、赋”,还是可以看出问题的。“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中“是”字末笔,顿挫逶迤太甚,虽然赵孟頫晚期书法中“人”“从”的末笔都有顿挫波折,但没有做作的味道,此“是”字末笔颇类黄山谷的风格,太刻意、夸张。帖派书家很是讲究用笔的,细致处,金针度人。我们看二作中的“赋”字,尽管字的轮廓不差,但细究点画,分别就出来了。“临”字亦如是,一个写得“荒腔走板”,一个写得“游刃有余”。书家的心手都是有次第的,胸次高,手下自然妍雅,胸次低,手下难免猥琐。将这两件作品中的“是”与“临、赋”比较,一精致一粗率,看得极分明。况且,《仇锷墓志铭》虽是赵孟頫晚笔,但铭文系别人所作,只是碍于名气,署上了赵孟頫名字,这在做人和性格方面,均会让子昂心里多少有些不快,故评者谓,不是子昂“精心”之作,那么,如此“率意”的东西,反倒不如“为云山书”,显然说不过去了。我们还可举出“既以心为形役”的“役”字和“门虽设而常关”的“设”字末笔,将这两字与《仇锷墓志铭》中“闻有旨罢其役”和“设官赋民”的“役”“设”比较,就能看出精细稳重与荒率粗鄙的分别。赵孟頫书法的流畅性是自始至终的,一字之内,数行之间,都典雅规矩,收放自如,绝没有“一发而不可收”的表现。傅青主“宁支离勿轻滑,宁直率勿安排”移来恰好为“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作注脚,因为支离与“直率”恰好就是此作的特点。再有,二作之中的“求、前、实”等相同的字,比较之下还是有问题的。例如在“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中的“求”字,竖笔偏细,字内引带勉强,用笔浅薄;“前”字左边“月”中二短横失当,似乎书者太急于过渡到右边的“立刀”,而《仇锷墓志铭》中的这个字,写得清清楚楚,引带合理,“立刀”的写法也见出两作书者间的不同。“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的书者显得相当急躁,具体表现在“立刀”的末笔,还没到“位”,便急着收笔,拐出去了,而《仇锷墓志铭》中这个字的“立刀”末笔则恰到好处,整个字行笔裕如自信,甚是稳妥。“实”字的写法问题出现在末两笔。此字偏狭长,写不好犹如“一张梯”,《仇锷墓志铭》中的这个字的末两笔,变撇捺为左右两点,稳稳托住了上面纵长的部分,见心思耐看;“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中的这个字却似乎欠缺考虑,将此字末笔写成撇捺,心机上已经不如《仇锷墓志铭》巧妙,笔画上亦不见从容,长横画尤为抛筋露骨。

还有一看就不像的。

诸如:“泉、布、山、年”等字,不论用笔还是字的结构,都能看出与《仇锷墓志铭》中相同的字的差距,其他二十余字症结和问题亦复如是。至于还有一些字的偏旁、二字之间的引带等。如言字旁、三点水、提手旁、木字旁等,都与赵孟頫晚年的写法有出入。“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中“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原作中将此句书为“审容之膝易安”,这句恐怕知道陶渊明《归去来辞》的,都会熟练的背出,可此作中写成“审容之膝易安”,读着不仅拗口,写错了也未见圈点去,更未见在卷末注明,这样的过失岂是做过儒学提举,翰林学士,集贤学士,荣禄大夫的赵孟頫所为?我们不是苛求此作作者不能错,可错得离谱,就是问题了)。三句中的“无心”“而知”和“易安”二字之间的牵丝,非常机械。给人家写字,要努力做到更好,“易安”二字牵丝极为勉强,“无心”与“而知”四字分列两行,牵丝斜向平行的写法,也实在不够高明,书者不够认真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这不像赵孟頫的为人。“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中凡有四处二字牵丝,除这三处之外,“世与我而相违”的“而相”二字虽与周遭不像粘连,但此二字写法拙劣,总此四处,非但没有美化作品,反倒有丑化之嫌,是为恶俗之笔(见左上图)。

更有具体到点画上,归结起来大致有:

一是捺脚的收笔颇尖锐。

赵氏书法捺脚有他独特的地方,即轻按、停蓄、藏锋或出锋,给人一种含蓄、停匀的感觉,既美化了字形,又照顾到全幅字的和谐统一,这一笔上绝不做出夸张的重按出锋,锋脚特长的写法。延祐六年书《仇锷墓志铭》虽然对此法略有改善,间有出锋之笔,但用笔一波三折,有如江河之势,尽管如此,也未做出伸拳出腿,置全字于不顾的夸张之笔。

二是戈法局促。是作中涉及戈笔,皆斜画直下,生硬而不知用笔,间或有微作弯曲者,亦看出迟疑不决,是为俗笔。是作作者不知赵书戈法用笔绞转之妙,一拓直下,筋骨外露,比较赵孟頫书《仇锷墓志铭》中的戈笔,一个铺毫直下,毫无内涵,另一个则是用笔绞转讲究,遒劲内敛。

三是横画、横折、弩法等皆不是赵书风格。

尤要特别指出的是,赵书侧锋用笔是有比例的,绝没达到滥用的程度,而此作中的侧锋则使用过多。凡是学习书法的人都知道,用侧锋取势是一捷径,但若滥用,则“奇怪生焉”。

赵孟頫于延祐六年写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楷、行、草互用,它是研究赵孟頫晚期书法风格最有力的佐证,读者可以自行比较。

赵书向以圆润遒劲著称,我们试用一个椭圆型圈圈罩住赵字,那些“伸拳出腿”者,从根本上就悖离了赵书的准则,真伪也就好辨认了,尽管这样的比较是机械的,不够“艺术”的,但很可能实用,读者不妨试试。我们还可以从“书卷气”是否具足来考较,不论点画不谈用笔,纯做气象观。我和同事尝讨论吴仓石的字,他戏称缶老的字像“官僚体”,意为霸悍倔强,“目空一切”,仔细品味,还真有些道理;白蕉先生的字则是典型的文人字,书卷气十足。看书法作品各有各的气象,赵孟頫应该是书卷气的字,如果是枝杈横斜,村气满纸,那就不是了。

通过这两件作品的比对,特别是写得差一些的“赵孟頫行书《归去来辞》”,在情理上我们想对它抱有希望。但是,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想:一个人写字,总要变着法儿地往好了写,尤其是一个成功的书法家。如果让他变着法儿地往坏了写,恐怕是大难之事。记得有人曾大致这样问过启功先生:您为什么不改体呢?启先生笑笑说:写一辈子字了,有些地方已经成了习惯,这一撇就非得这么写,写短了就别扭、难受……

基于此,这件作品的优劣,相信我们大家已经有了答案。


(摘自中国文物报 2007年10月10日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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