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启老师给我的第一封回函,原文如下。

传亭同志:

来书及宣纸均收到,感谢关注!我的老伴于今春病逝,感谊只得心领!

嘱书各件,自当一一写去,惟室内什物太乱,对联拉不开,无法书写,拟将联纸写为单条,如何?

敦进甜同志前数日来,他说和你常通信。他为公事来北京,工作很好。

我的地址是“北京西直门内小乘巷86号”。我自七一年借调在中华书局,标点二十四史,我点《清史稿》部分,现在看校印样,非常紧张,恐须明年才能完毕。身体不太好,颈椎骨质增生,压迫血管,时常眩晕,不是美尼尔症,七三年曾住院四个月,今尚凑合。余俟续谈。即致敬礼!

启功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七日

启老师信写完后,又在回函的起始处补写了几句:“拙写书签,鉴定全无差误,写的都很拙劣,希望指正。”
回想起来,我写信给启老主要有三个内容:其一,我在新华书店发现有几本未署题写人姓名的书签是出自老师的笔下,向他求证此事;其二,是衷心问候他的老伴、我的师母;其三,是向他求赐墨宝。

那年年底的一天,我从乡下进城,在阜阳一中西边的新华书店,有几本书深深地吸引着我,因书名的笔迹让我看着是那么的夺目,又是那么的熟悉,所以倍感亲切,拿着书久久摩挲,久久观赏,真的欣喜不已。尽管翻来翻去找不到题签者是谁,但凭着对启老师书写特点的认识,我断定这些书名均是启老师所题,当即把这些书名记在我的本子里。因 “文革”浩劫期间,大批特批成名成家思想,所以那时出版的书籍,即便是名家题签,也不准署书家的姓名。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乡下中学工作,一边教书,一边习字,所到学校每年写春联的活让我包圆了,因此对书法有了浓厚的兴趣。那几天心里有一种冲动,就是要给启老师写封信问问,我以为所看到的未署名的这几本书的书签是他题写的,对吗?也为了鉴定一下自己的眼力。当看到老师回信说我“鉴定全无差误”时,我高兴得无以言表。因此我有了学书第一点体会,就是想学谁的字得先认准这个人的书写特征。怎么能认准呢?没有捷径,就是要多看帖,多背帖,多临帖。我刚走上工作岗位,繁重的教学任务使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临帖,我的办法是把启老师的字摆在我的居室内,有摆放在桌上的,有悬挂在墙上的,我一进家就能看到,眼里看心里想,记住字形、记清特点,便于有空时临写。我学习书法四年,能从众多的书籍中认出没有署名的书签是启老师所题,又得到老师的肯定,这极大地坚定了我学习书法的自信心。

我给启老师的信中特别问候师母。因在校期间,我和敦进甜同学常去拜望启老师,每次都受到师母的关爱。记得第一次见到师母的情形:她是一位极普通的老人,没有华丽的装束,没有傲慢的眼神;她个子不高,不大言语,启老师与我们交谈时,她从不插话,心地实在、善良,面上透着热情。启老师见是我们,连忙让座,师母慌着沏茶,茉莉花香顿时飘满小屋,在我的印象中,当时北京人都喜欢喝这种茶。师母抽烟,启老师反不抽烟,一开始觉得很新鲜,后来想想也就见怪不怪了。师母和启老师都是满族人,祖籍东北,东北谚语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又谓东北有三怪,窗户纸糊在外,姑娘抱着大烟袋,生个孩子吊起来。”说明姑娘抽烟是东北的风俗习惯,何况老太太呢!这样一想,觉得师母抽烟是很正常的事了。我们坐下后,师母递香烟给我们,我说不会抽。其实我抽烟,进甜不怎么抽,但当着老师的面有点不好意思。进甜倒来劲了,说你会抽还客气啥!师母听说我会抽烟,就再次递烟给我,我清楚地记得是天津产的“海河”牌子的香烟,当时二角八分一包,我平时抽的是便宜的“工农兵”牌的。以后每次去老师处,师母全用海河香烟招待我们,偶尔敦进甜也来上一根,香烟拉近了我们与师母的距离。有时我半开玩笑地对进甜说,走,抽海河烟去,他也心照不宣地知道要上启老师家了。想到师母对我们多次真诚地喜欢和款待,所以我给老师的信中自然要特别问候师母,等读了老师的回信,方知师母她老人家“今春病逝”,我心里确实感到非常愧疚!但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让我抽海河牌香烟的师母——章宝琛!

我向启老师求赐墨宝是怎么回事呢?我叔张树山与原阜阳地区副专员沈子芳是老朋友。我在宁老庄中学和行流中学任教期间,他们和庄传林、宋如英等都曾到我所在的学校相聚过。沈子芳喜爱书法,学写魏碑,我现在还保留他写给我的一副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有次叔叔跟我说,沈专员想请你向启先生求幅字,叔叔虽未张口为自己求,我知道他心里是非常渴望得到的,因此我写信给启老师,不仅写了沈子芳的名字,也把我叔的名字写上了。万万没有想到,没到多久,启老师给我寄来四尺宣对开竖条十一件,沈子芳四件,我叔四件,我的三件,沈子芳的文全是毛主席诗词,我和我叔的文是魏武帝令。我立马给老师写信,千恩万谢哟!这十一件作品,外边用牛皮纸包裹着成圆筒,老师用毛笔写的“安徽省阜阳县宁老庄中学张传亭同志收”,至今我还珍藏着。遗憾的是,以后宁老庄中学改为职业中学,现今改为阜阳市二职高。如不改校名,启老师的题字可用作校牌,那对学校来说就有了更深厚的文化内涵!

我给启老师的信是寄到北京师大中文系的,他因借调到中华书局,不常到系里,又不住师大院内,所以才告诉我他家居的通讯处。在校期间,他曾和我谈起他颈椎有问题,怀疑是美尼尔症,这次明确告诉我不是此症,而是骨质增生导致的眩晕。老师这是与我拉家常,免去我们的挂念,四年了他还记得曾和我谈过的这个细节,真是令人感念!

反复捧读启老师的这封回信,令我忆起当年发生在北师大西北楼里的许多与老师相处的往事,也令我似乎再次品尝到北京四合院里茉莉花茶和海河烟卷的清香。为不负师恩,我常警醒自己,要发愤学习恩师的书法艺术,传承恩师的高尚品德,并使之发扬光大。

(2014年12月30日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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