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任何事物从简单走向繁复、质朴趋向华丽的发展规律一样,西汉的隶书经过质朴、自然、厚重、大气的阶段,渐渐过渡到东汉绵密、华丽、整饬、谨严的隶书。同时,至东汉,一些书法家开始将注意力转向了草书,表现形式尤以尺牍为主。这期间的书家代表有崔瑗、张芝、蔡邕、罗晖、赵袭等人。

汉代草书分为章草和今草两种。我们将唐代书法理论家张怀瓘《书断》中关于这两种草书的介绍开列如下,俾便读者有所了解。

“章草者,汉黄门令史游所作也。卫恒、李诞并云:‘汉初而有草法,不知其谁。’萧子良云:‘章草者,汉齐相杜操始变稿法,非也。’王愔云:‘汉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隶体,兼书之。汉俗简堕,渐以行之是也。’此乃存字之梗概,损隶之规矩,纵任奔逸,赴俗急就,因草创之意,谓之草书。”

“草书者,后汉徵士张伯英之所造也。梁武帝《草书组状》曰:‘蔡邕云,昔秦之时,诸侯争长,简檄相传,望烽走驿,以篆、隶之难不能救速,遂作赴急之书,盖今草书是也。’”

章草和今草的出现,大大加强了中国书法中的“趣味”成分,随之而来的就是尺牍的出现。用个不恰切的比喻来形容,犹如我们人际之间的通知、文告和家书,前者应该是严肃、正规的,多少有点“板着面孔”的意味,而后者则是亲切的、自然地流露,颇似今日我们“话家常”的样子。从书法史上看,“帖派”式微之后,代之而起的清中、晚期“倡碑”之说,目的也在于救“帖派”之弊,但实在不能取代帖味书风的趣味。

自《淳化阁帖》为始的无数“子子孙孙”汇帖,内容是当时的笔札、便条、诗文、手稿一类为主的法书范本,是此前著名书法家的墨迹摹刻在木板、石板上的行、草书体,趣味是自不待言的。反观“碑派”一类书家,取法秦代刻石、汉代

,直到南北朝,尤以魏碑为重的路子,所书气息高古,体貌雄伟,如作为碑版、对联、匾额、中堂等,的确气势阔大。这种书体的风格,在古代叫做“铭石书”。但是,这种“高文典册”以垂不朽的“庙堂体”代替不了“纵任奔逸、赴俗急就”的尺牍书法。

试想,如果以“碑书”的路数给人家写一封家书,或者打个便条,该是何等尴尬的事情。

所以,正如张怀瓘说的简札行书:

可以应机,可以赴速 ,或四海尺牍,千里相闻,迹乃会时,言唯叙事,披对不觉欣然独笑,虽则不面,其若面焉。

汉代草书的蓬勃发展,离不开一大群书法家的身体力行和欣欣向荣的客观环境。作为当时的书家来说,他们对草书艺术的那种热爱,或曰狂热,是我们今天的人们所无法理解的。我们试看后汉书法理论家赵壹在《非草书》中是怎么说的:

夫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乎于斯。后世慕焉,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鰓出血,犹不休辍。然其为字,无益于工拙,亦如效颦者之增丑,学步者之失节也。且草书之人,盖伎艺之细者耳。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徵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推斯言之,岂不戏哉!

从文中我们可以知道,他们学习草书不单是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而且还痴迷到近乎疯狂,令今人闻之,真有些瞠目结舌了!这些人如此地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为的是什么呢?假设即便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那也是朝廷不用,博士不讲,徵聘不问,考绩不课的结果,那么只能是为写字而写字,小而言之是乐趣,大而言之是艺术。

《大观太清楼帖·卷二》有崔子玉《贤女委顿帖》和张芝《知汝殊愁帖》。近两千年的历史沧桑,多少物事都已消逝在时空之中,不为我们记忆。可汉代这些书家的优秀作品,依然以它旺盛的生命力活跃在我们眼前。正是由于这些书法家不懈的努力,《后汉书·蔡邕传》记载:“初,帝好学,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诸生能为文赋者。朝廷本颇以经学相召,后诸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数十人。”如此一来,尺牍之风大盛。东汉尺牍滥觞,大抵有三方面原因。一是内容,轻松活泼,或嘘寒问暖,或吊哀离,通讯问,绝无连篇累牍之冗文,并非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因其多施于家人、朋友之间,充满亲情、友情,读来多令人仿佛置身其中。二是书体,多选择行草书。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中云:“故诸《帖》十九为草书,乃字体中之简笔速写,而其词句有所减削,又正文体中之简笔速写耳。”钱先生这段话中向我们解释了尺牍作品中为什么多用草书,以及今天我们在学习这些尺牍作品时,其中文辞多有令我们无法读通的地方。当然,汉、魏、晋之书札中的许多文辞存在释读问题,我们在学习中可以暂且搁过,只须感受让人“见字如面”的书法就可以了。三是交流。《汉书·游侠陈遵传》云:“(陈遵)略涉传记,赡于文辞,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请求不敢逆,所到衣冠怀之,惟恐在后。”由于尺牍携带方便,不管是托人与之,还是书法家们相互交换、观赏,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东汉后期,草书尺牍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廷的鼓励与支持直接促成了“开鸿都之观,善书之人鳞集,万流仰风,争工笔札,中郎为之魁,张芝、师宜官、钟繇、梁鹄、胡昭、邯郸淳、卫觊、韦诞、皇象之徒,各以古文隶草名家”的空前繁荣的局面。

由于草书给予人的美感和它突破字形结构大小统一的框框,使得书写者除去限制,有了较大自由发挥的空间,这种看似对旧有书法格局的突破,毋宁说是对人的思想给予了一次空前的解放。难怪赵壹在《非草书》中这样恨恨不已:

龀齿以上,苟任涉学,皆废仓颉、史籀,竟以杜、崔为楷,私书相与,庶独就书,云适迫遽,故不及草。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失指多矣。

草书的闸门一经打开,奔涌而出的滚滚波涛,便以不可遏制的态势,汹涌向前,最终演成壮阔局面。(二)

(2014年12月30日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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