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叹不少学者名人,当他们默默笔耕,治学不辍,低吟“砚田牛未歇,落日照西窗”或“老牛自知黄昏晚,不待扬鞭自奋蹄”的时候,并不为人们所注目,而当他们一旦逝世,驾鹤西去时,却声名鹊起,赞叹如潮。
王世襄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学者,他1914年5月25日生于北京,2009年11月28日在京逝世,享年95岁。他出身书香门第,母亲金章是一位画家,擅长工笔金鱼,夫人袁荃猷也精于绘画。世襄先生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民国年间已是鉴定名家,受聘于故宫博物院。我与先生相识,始自在文物出版社高履芳任社长、张珩副总编“麾下”任编辑时。他们一再叮嘱编辑应当是社会活动家,要有“程门立雪”的态度向专家学者求教,千万别当“老爷”,让人送稿上门。当时世襄、启功先生是张珩家常客。我也受命拜访过世襄先生,当年住址在芳嘉园15号,只见他家里到处是旧式(应是明、清式)家具,简直无法落座,攀谈片刻而别。再次见到他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前期,世襄先生当时在沙滩五四大街红楼二层文物研究所工作,我们出版社在三层,见面包括午餐时,相逢机会更多些。那时他可能戴了“摘帽右派”的帽子,不少次见他与其他“臭老九”肩扛三米多长的厚重木板颤颤巍巍地送下地下室窗口,得亏他体质好,吃起饭来,比我小他二十来岁的中年人饭量要大一倍还多,也许是重体力活干的。
再次见面,已是湖北咸宁向阳湖畔的文化部五七干校了,地点是湖畔的452高地。这是一处文化干部十分集中的地区,有国家文物局机关与下属单位许许多多干部组成连队,名叫七连、九连的,连长是比较年轻的干部,队员各种年龄段的人都有,五十到六十以及花甲以上的老同志偏多。1969年我是第一批赴干校的,同一住处的有铜版专家廖文波、藏墨家尹润生。后来我被划到七连(即以故宫干部为多数的连队),从事的劳务是土木建筑(“干打擂”房)与围湖造田。在众多的熟人中,我认出了王世襄先生。他因年长,又有肺病,分派他赶鸭子,每日赶鸭赴湖边觅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住处,那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坯房,活像个土地庙。这还不说,墙壁背后,用粉笔(石灰粉)写了“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大字,他一人独居。至今我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也不曾向我解释过,可能他自己也不明白。1973年以后,这个干校逐步撤消。我和其他同事相继回到北京,世襄先生也重操旧业。可巧的是,我被分配在北京市文物管理处,担任“文革”期间被查抄文物的清退工作,其中社会知名人士甚多,其中就有世襄先生,他拉回家的被抄文物有两大卡车,大的有明清木器,小的有蛐蛐罐、鸟笼子、鸟食缸、鸽子哨等等,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收藏兴趣之广。物归原主,历劫重逢,当然是他最高兴的。
可能出于往日交情,也表示他的答谢,在1989年初,他书赠我一条幅,是他亲笔书写的,诗文如下:“残冬水净少鱼虾,放过溪头便转家。鸭噪稻粱人唤鸭,一时相对叫呀呀。”题款是“咸宁杂诗书奉惕冰同志粲正。己巳元月畅安”钤印:王世襄印。由此可看出他是一位重旧情的人,不忘干校时那段生活经历。值得称道的,他虽然惜墨如金,不轻易为人写字,更不写奉承文字。令我惊奇的是,有一次我到东城灯市东口东,找现今京城唯一修钢笔的小店铺修钢笔,突然发现店主张广义的墙壁上挂了一幅王世襄先生写的条幅,内容是称道他的才艺与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这可是一件非常可贵的赠品,店主也明白,后来我再次登门,店主告知他已珍藏了。
作为忘年交,直接与世襄先生共事,是在京味《燕都》双月刊1985年创刊,本人忝列主编,1986年12月总第九期,始列编委16人名单,其中就有往年结识的专家王世襄、史树青、罗哲文等先生,仰仗他们的文章与名气为此刊增色。从1987年到1992年4月,承蒙他多次惠案文稿与信函,有的来信还是以朱丝栏信笺用毛笔写的。1987年8月28日函称:“两载滥竽编委,毫无奉献,正惶恐间,征稿之召忽至,愈增惭恧。不获已,聊以《百灵》小文塞责,乞审阅,不知可用否?”他还经常自掏腰包,购买《燕都》缺期之函。作为敝刊之撰稿人与支持者,如此自谦与严格自律,实为罕见。此刊共出45期,到1992年12月社长与编辑部主任商定,未经本人同意与过目,发表了“敬告读者”的停刊公告,理由是赔钱上万元(据财务说是3万元1年),难以为继,向读者致歉。我心知肚明,这完全是藉口,因为早就用畅销书的赢利为期刊补贴着,例如仅一本《三刻拍案惊奇》,印数达50万册,赢利30万元,足够补贴《燕都》十年。社领导停办此刊的目的,是以此刊刊号改出《收藏家》杂志。随后召开了一次答谢编委的座谈,并招待晚宴。与会编委都叹惜停刊,史树青先生表示希望以后复刊。想不到王世襄先生竟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说:“我就不相信出版社就连每年3万元都出不起!这顿‘最后的晚餐’我吃不下去!告辞了!”竟然拂袖而去。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听到和蔼的世襄先生发怒与诤言!
2005年,本人78岁,尚在《北京志·文物志》主编任上,于8月20日赴芳草地新居,拜访看望王世襄先生,刚到他居室门前,就看到门贴他对来访者的“约法三章”:一不受礼,二不借书,三不合影。其时正是袁夫人逝世不久,也是世襄先生出书最多之时,《明式家具珍赏》、《髹饰录解说》、《锦灰堆》、《王世襄传》等等,来访者想必甚多。我进门后,先向袁夫人遗像三鞠躬,然后与91岁高龄的王老攀谈,受到他热情的接待,临别他说“我们照个合影吧!”我说您在门上不是有“禁令”吗?他笑着说,这有点像启功在家门口贴的“启功确实不在家”类似,“对你这位忘年交是例外的!”
王世襄先生逝世后,收藏家、大玩家等等头衔,纷至沓来,依我看文物收藏家、明清家具研究专家,忠诚的爱国学者足矣!世襄先生有灵,想必首肯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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