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明末清初那个政治大动荡、社会大转型的当口,中国书法史上最诡异的一章也被掀了起来,这就是贰臣书法的沉郁悲怆、墨客风骨的难以评说。王铎与黄道周、倪元璐们从相同的大背景下走出的不同轨迹,就把那些沉淀在书法史中的个人品性与艺术水准、所作所为与道德评价搅了个扑朔迷离,难以定论。
中国的书法历来讲究书如其人,书为心画。但我一直认为,这“人”和“心”是很个人化的东西,与社会政治不该有太大的联系。谁知到了柳公权的“心正则笔正”,所谓社会大义,君臣纲常就成了笔正最权威的解读。新时期以来,书法界学习王铎草书者如过江之鲫,聊书法时,不说几句王铎就仿佛落伍一般。其实,追随王铎笔墨的人中有多少知道王铎的人生之难?又有多少人体会过王铎的降清之苦呢?看王铎的草书,只见那“气格沉郁,精气内敛,刚烈桀骜,几欲变态”的书风,绝对一个凛凛然大丈夫气概。但有谁知道这正是王铎身为贰臣之后倾泻悲愤,挥洒血泪的无奈之举。如果没有这样的体会和认知又怎能学到王铎草书的真谛呢?任何事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王铎也不例外。作为一名三十几岁中进士,既工诗文、擅丹青,又精于史学的大才子,在二十多年的大明宦海生涯中,也曾是文人士子学习的榜样:面对魏忠贤的拉拢利诱,他正气凛然,睥睨阉党,断然拒绝旨在责难东林党人的《三朝要典》编委职务;面对皇太极的攻城掠地,在群臣一片瑟瑟发抖的主和声中,他不畏权臣力陈抗清大计;在权臣奸党的诬陷之下,面对几无生还可能的廷杖酷刑,他同样是神态坦然,毫不畏惧。这也许是中国文人以至百姓们最喜欢看到的文人风骨、忠臣形象了。如果当时他能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因任何意外死去,那么,他也许就是书法史上的又一个颜真卿,抗清史上的又一个大英雄。然而,历史不是“如果”组成的,一切的变故都从大清豫亲王多铎的攻陷南京开始了。
1645年,多铎率八旗大军直下江南,兵临扬州时,南明小朝廷已是一片混乱,镇守扬州的史可法身为兵部尚书却无力调动增援的一兵一卒,被儒家忠君报国思想浸透灵魂的史可法决定与扬州共存亡。然而,力量之悬殊,大势之无奈,终于导致史可法兵败被杀,扬州城惨遭屠城十日的血光之灾。待扬州已下,南京已成砧上之肉。而此时的南京,皇帝逃遁,内宫大乱,平民百姓你抢我夺,无力回天的王铎无奈之中想到化装出逃,不巧又被民众认出揪回痛打。当多铎大军涌进城门之时,连死的机会都没有的王铎只得带着满身的伤痛,以南明次辅、大学士的身份与尚书钱谦益一起率马步兵23万人跪迎多铎。从此,王铎的一世英明就此完结,免遭屠城而活下来的南京百姓却痛骂其为汉奸,就在这种难言的屈辱中,一代草书大家崛起了。降清之后,作为笼络天下文人士子的最佳广告,王铎被加官晋爵。但是,已年过半百的王铎在清朝上层对前明汉臣的普遍怀疑中,政治上毫无作为。这不是江郎才尽,而是巨大的思想压力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多方挤压的结果。此时的王铎,满腹经纶而不敢言,文韬武略无处说,贰臣的帽子之重,前朝遗民的鄙视,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这个生不逢时的书生。而他的灵魂深处并不乏正直刚烈,他的降清也许还有更多至今都无法讲清的原因。因此,既然无人能理解,那就生活放荡自我摧残,“居常垢衣冼足,不浣不洗,病亦不肯服药,颓堕益甚”,而心灵呢?何处可以安放那颗比以前更加激荡的心灵呢?于是他重新拿起了这管软毫,他要让笔变成矛,把纸作为阵,左右冲撞,愤懑满腔。如果说中国书法有养生聚气之效的话,那么王铎却是在自残。他把最斯文的书法之美远远地抛向了脑后,而对“怪、力、胆、气、怒、放手与撒手”大加礼赞。终于把世人眼中的政治懦夫内心的丈夫气概痛快淋漓地宣泄于外。于是,一代草书大家完全成型了,于是这个至死都不敢埋入祖坟的王铎,其故居成了今日河南孟津最著名的旅游景点。
俗话说,知人论世。对贰臣对艺术也是如此,其中关键在于知人,就像王铎死后唯一的墓志铭出自同病相怜的钱谦益一样,他理解王铎,因此这个墓志铭写的伤感而真诚:“既入北庭,颓然自放,粉黛横陈,二八递代,按旧曲,度新歌,宵旦不分,悲欢间作。为叔孙昭子耶?为魏公子无忌耶?公心口自知之,子弟不敢以问请也。”
(2008年6月4日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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