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30日,启功先生与世长辞了,尽管此前也知道他已住院治疗了一段时日,但当噩耗传来,作为他的难友和学生,我心里依然是感到万分震惊和悲痛!与他相交的往事立刻一幕一幕浮现在我脑海里,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1978年12月下旬,我和北师大本班同学敦进甜及阜阳的一位朋友一块带上十多斤生的花生米,去拜望启功先生。当时他还是住在西直门内小乘巷八十六号,这个四合院内东南角有两间门朝北的矮房,即是他的居室。说两间其实看上去就是一大间,中间没有隔墙,里边一间,靠南墙放一张双人床,北窗下放一张带抽屉的写字桌,外边一间,门口里边有一个可供取暖、做饭的煤炉,靠里边有一张没有抽屉的长方形的会客桌,一把旧藤椅和一条长板凳,令人想起刘禹锡的《陋室铭》来。 那天是星期日。启先生见我和敦进甜一同出现在他面前,非常高兴,我们分别向先生讲述各自的情况,也说明这次来京的缘由——北京师大中文系正式为我俩平反,借此机会看望先生,并想求先生赐予墨宝,启先生开心地说行、行!咱今天刷它一大堆。 启先生一边与我们叙话,一边为我们写字。启老用的是长锋笔,我没见过这么长的笔锋,心想,要是我用这笔那根本就写不好字,再看启老,这支笔在他手中挥洒自如,笔画轻重得宜,长短适中,时快时慢,浓淡自然,刚劲有力,每个字精神抖擞,整篇看既清秀俊美,又雄壮威严。看他写字如同看精彩的魔术和惊险的杂技表演,令我们为之不停地叫好,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一比,启老写字就好像六小龄童耍他的如意金箍棒,都达到出神入化之境。每当启老想与我们说话时,他就写好一个字,把下一个字的头一笔或头两笔写上,然后提着笔跟我们说几句。我说,启老师你把字写完整了再说,不然会影响你写这个字。他却说,你没发现吗?我每次停下来说话时,都是把上个字写毕下个字再写一笔或两笔,这样笔势才一样,行气才一致。以后我才慢慢体会到,老师的这样做法是很有道理的,是他写字实践经验的总结。十一点过后,我们起身告辞,先生要留我们在一块儿吃午饭,我们推说有其他事就离开了,说好下午三点再过来,因所写的字均未盖章,不能带走。 下午我们如期到先生处,先生兴犹未阑,又写了好多幅,还未等我们说离开,启先生发话了:“传亭,你们一定要在我这吃晚饭,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我们只好从命。先生就近带我们到一家饭馆,点了六个菜,要了啤酒,我们都说不大喝酒,先生说陪我喝点吧,气氛轻松愉快,又吃又喝,又说又笑,先生是那么随和,我们一点也不拘束了。回到先生住处,先生又写了两件,然后才一一盖章,正盖章期间,来一位老太太,看启先生写那么多字,满屋都是,张口就训斥我们:你们让启先生写这一大堆想把他累坏是吗?启先生为我们打着掩护,老太太仍不依不饶地嘟囔着,埋怨着。 我们三个人中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北京的。离京前我去向启先生辞行,又叙了好长一阵子话,等我起身要走时,先生指着他刚写好的作品说:“传亭,我知道你的任务重,那床上的字是我前几天写的,你都拿走吧。”我大喜过望,连忙致谢。启先生送客有个特点,一定把客人送到院门口。前两次我们不让他送,等走到院门口回头时,见启先生已在身后了。我这次离开时,先生送我,见他没有戴帽子,我就说外面天冷,你还是戴上帽子吧。他回说:“帽子已经摘掉了,那就不能再戴了!”说完,我俩哈哈大笑。启老二十年前被错划为右派,戴了二十年的右派帽子,前不久才得到平反改正。启老此话是一语双关。 1988年初春,阜阳市图书馆馆长高玉华,想请启先生题写“阜阳市图书馆”,邀我一同去拜访启先生。有人在《文化周报》看到一则消息。说启先生与一些专家在杭州
鉴定馆藏书画,我们直奔杭州,到了杭州一问,才知启先生因身体不适未到,我们无心去观赏西湖,立马乘车赴京,当天晚上见到启先生时,医生正在给他打针,等拔掉针头,我们说明来意,并说还到杭州找他之事。启先生听后就说,咱现在就写。很快,“阜阳市图书馆”这六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就展现在我们面前。考虑到启先生身体有病,我们不便久坐,拿了字就告辞了。高馆长在回来的路上对我说:“启老真好,太让人感动了!我看他咳出的痰还带着血丝,又是刚拔掉针头,既不摆架子,又不拿劲,那么平易近人,像他这么大名气的书法家太可贵了。本来我的领导和我个人都想求幅字,看他在病中,实在张不开口了。” 二十年前,阜阳县团委在鼓楼小广场县烈士馆门前为烈士树碑,让我去北京请启先生题写“浩气长存”,那次收获颇丰,启先生不仅题写了“浩气长存”,还给阜阳的好多同志写了字,如储立民、张开浚、吕凤亮、马健民、杨寿庆、李鹏飞、李葆民、许炳运、王贻谋等,这些字题有上款,自然启先生也给我写了不少。启老书写时,有位现役军人在场。等我离开启老小红楼,那位军人看我挟着一大卷字,追着问我:“你和启先生啥关系?”我对他说:“师生关系。”他不以为然地说:“启先生的学生太多了,仅凭这个关系他不可能给你写这么多。”我只好对他说:“我和启先生在‘文革’中一块劳动改造过,运动后期,他恰巧被分到我班同我一起接受群众监督,患难相处了一年多。”那位军人相信了:“奥,你们曾是难友,怪不得给你写这么多,明白了。”(2014年10月21日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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