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让·雅克·卢梭(1712—1778)诞生三百周年纪念,重温卢梭的伟大作品,感受他崇高的人格和思想魅力,在今天尤有其深刻的现实意义。

卢梭在《漫步遐想录》中有这样的话:

“我们在呱呱落地的时候就已进入一个竞技场,直到死时才能离开。当赛程已到终点时,学习如何把车驾得更好又有什么用呢?这时该想的只应是怎样离去……所有的老人都比孩子更眷恋生活,都比年轻人更舍不得摆脱。这是因为,他们的全部努力都是为了这一生命,但在生命行将结束时却发现往日的辛苦全是白费。他们的事业、他们的财产、他们日以继夜的劳动的成果,当他们离世时统统都得舍弃。他们从不曾考虑过生前能攒下一点死时可带走的东西。”

这就指引我们想到了精神与思想的财富,想到了生存的意义。东方的佛学观点中有所谓修来世、积福报的说法,就其普遍意义和更能让人理解的白话,不外乎是升华自己、帮助别人、服务社会。过多考虑自己的荣辱成败是徒劳的,而看到别人快乐幸福无疑是最大的幸福与快乐。卢梭的谈话里便是讲到了精神永恒的道理,而物质的富有,在卢梭看来,生即便富有四海,死却贫如乞儿,因为什么都带不走……

相对于卢梭的“深奥”,早于其五百余年的中国南宋时期的画家李嵩,也提出了这个问题,而且是形象化的图解,这就是《骷髅幻戏图》。它的意义当然不同于卢梭的文字,但是却可以由着我们信马由缰,让思想驰骋。

团扇《骷髅幻戏图》纸本设色,纵24厘米,横26厘米,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李嵩的这件作品,七百余年来引起人们很大的兴趣,各种揣摩、猜测乃至争论,始终莫衷一是。图中的主角是一个穿衣戴帽的大骷髅,操纵着一件提线木偶——小骷髅,提线人大骷髅面前是一个小孩,似乎正被情节吸引,匍匐伸手向前,欲与小骷髅要交流些什么。孩子的身后是一个妇女,照画面的情节看,应该是小孩的母亲。母亲此时伸出双手,肢体语言告诉人们,似乎在说:“不可以,快停下!”

《骷髅幻戏图》画面主视点令人惊悚,加上孩子与母亲的表情,惊悚之外还加上了悬疑,这种街头艺术到底要表现什么?谜一样的牵动着我们的神经……

大骷髅身后是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妇女,无疑她应该是这个虚幻的人物——大骷髅的妻子。那么,虚幻、惊悚、悬疑,作者究竟要传达给我们什么?

从画题、故事、人物三方面来看,这是宋代市井木偶表演形式中的一种——悬丝傀儡戏。

宋代木偶戏较唐代为多,品种也丰盛。大体有以下特点:

一、题材多样,铺陈故事,以戏剧、说唱为核心内容;

二、门类众多,悬丝傀儡、杖头傀儡、水傀儡、药发傀儡和肉傀儡。“水傀儡”继承“水转百戏”衣钵,“药发傀儡”似与后世焰火有关,“肉傀儡”是儿童扮演模拟傀儡,广东乡间还有布袋、铁枝木偶流传;

三、水平不俗,如“真无二”、“功艺如神”等;

四、名家出现,提线、杖头都有技艺精湛的表演家,张金线、任小三等名噪一时。

提线木偶作为木偶剧的一个类别。木偶的尺寸多在一尺左右,木偶的关节部位各有牵线提拉,演员在木偶的上方提线操纵木偶的各种动作。

唐明皇李隆基是梨园供奉的祖师爷,对于琵琶、箫管、歌舞、曲艺等,可谓是门门懂行,他还作过《傀儡吟》一首,说的即是提线木偶。诗曰: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显然,现实生活中这样的表演是由人来操纵的,但为何画家李嵩要用这种形式来表达呢?

若从儒家的角度来看,这太虚无了,《论语》记载: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若以释家角度来看,六祖慧能解释得最好: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看到骷髅,更能体会到生死迅速,更能认识四大本空,更能奋起出离的决心!

《金刚经》更说:“凡一切相,皆属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若以道家角度来看,则莫如庄子来的巧妙。

《庄子·外篇》中有这样一则故事: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颦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故事讲庄子遇到一具骷髅,经过攀谈,庄子许诺,说如果你愿意,我让你重生骨肉,再回家和妻子、儿女团聚如何?骷髅听了面有难色,说:“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那么,再回到画面,无非就是幻化、世俗、出离。以骷髅作为幻化的表征,让人进一步理解佛家所讲的四大皆空;以妇女奶孩子作为世俗的表征,六道轮回,因业往复;以母子作为出离的表征,悟出离苦得乐的本意。

当然这些恐怕过于“游戏”文字了,我们还回到卢梭的“遐想”中:

“我摆脱所有那些诱惑,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心一意过慵懒的生活,让精神安静下来——这从来就是我最突出的爱好,最持久的气质。我摆脱了社交界和它的浮华。我抛弃了一切装饰品,不再佩剑,不再戴表,不再穿白色长袜,不再用金色饰带,也不再戴精制头饰,从此只戴一副普普通通的假发,穿一套粗呢衣服。更重要的是,我把使这一切显得重要的贪婪和垂涎从心底里连根拔除了。我也放弃了那时我根本无法胜任的职务,从此开始了誊抄乐谱,按页取酬,这项工作我从来就是十分喜爱的……”

卢梭还说:“我那热烈的想象力不再在人间寻找我感到无法在那里找到的幸福,它超越了我那刚开始不久的生命,飞向一个陌生的领域,在那里定居下来,安享安宁……”

这么说来,卢梭对彼世界的向往,是由于对现世界的一种“不满”,其实,按佛教观点来看问题,此世界即彼世界,如果能放下一切不实的想法,不安的躁动,让心归于“自然”,那么,看了李嵩的这件作品,或许能想出些什
么……

(2012年8月1日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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